退居(2 / 2)

幸好,太后注意力并不在她身上,她径直冲皇帝问话:“哀家许久未探视你,在做什么呢?”

皇帝答:“儿子在抄经。”

太后的目光从案上的缣帛上滑过,讶异令她的眉头簇起:“你抄这个做什么?”

皇帝轻叹一口气,怅然地说:“儿子心乱,素女说,抄经能让心清静一些。玄元殿里冷寂,抄经文倒也打发时间。”

太后随手拾起一张,端详片刻。皇帝的书道功夫极深,从前在东宫练得很辛苦,连芳姑看到了,也忍不住对太后讲,娘娘,要不要让殿下歇息一会儿呢,还怕劳累坏了呢。太后那时为中宫,则是一摆手,摇摇头说,君临天下,教化万民,岂能不以身作则?心正则笔正,乃可为法。

前尘往事浮上心头,太后一时无言。那时皇帝倒不曾怨恨她对他苛刻,还仍旧乖顺刻苦,在她的教养规训下,把书道练得技惊四座。

她嘴角流露出一点难得的轻松笑意,眼前不自觉飘起前两天看禹王请安奏牍上的隶字,的确没有皇帝的好。虽则都是她所出,天赋也分高下呢。

太后想到这里,吃了一惊——她近来总是不自觉将这两个儿子比对。

她掩住心头的想法,悠悠问道:“抄了这么多,可学到什么?”

皇帝敛容垂眸,答:“经中深意,儿子浅薄,岂能轻易探得?只是写着写着,心静下来,许多事情兴许就想得开些。好多从前执着的事情,如今看像是庸人自扰,反倒误了他人性命,是不应该。”

太后冷冷地笑:“你能这么想,他们就没有白死。”

皇帝在地上拜叩:“是——”

太后看了皇帝两眼,形容是消减了一些,不过神色正常。披头散发的,有些不庄重。她当然晓得,近些天皇帝隔绝外间的侍从,每天和那个女道士同卧同起,日子过得不像个正经皇帝。

不过抛开礼节,这实际上对太后没什么不好。这段时间,她可以说难得地拥有了朝议决策上的安宁。比起他康健时候总要置喙朝政,一个病着的皇帝用起来顺手多了。她甚至隐秘地希望皇帝的病永远不要好。

皇帝像是勘破了她的心思,居然开口说:

“太后,朕在这殿里,近旁无侍从随御,从心自在,倒是觉得轻松得多。同素女一起抄一抄经,心里的百般杂念,也就稍稍平息了。现在,儿子时常觉得,垂衣拱手,有什么不好呢,至少……”他面上滑过一丝痛楚,“儿子不会觉得,自己像是被厌弃了似的。”

他说到这里,身形一滞,终于下定决心,在地上深深叩了一下,请示道:“儿子常深感宫禁沉闷,朕以凉德,未能仰法先祖,克责生悔。”

他深吸一口气,像是在下了极大的决心:

“请太后允许儿子退居柏梁台!”

柏梁台,乃是上林苑外离宫。皇帝当真下定决心,要退居别殿,不再过问政事么?

在场宫人听闻此语,无不捏一把汗,皇帝竟然自请退居离宫,这简直是公然向太后表明,自己从此以后再不干涉政事,甘心做一个傀儡。

太后望着地上深深伏叩的皇帝,百感交集。他说那“厌弃”二字,实在令太后心下窘然,不禁想起昨日皇帝问宫人药丸是何人所合,为此,堂堂天子竟然落泪。叫她听闻禀报时,也不知是该感慨,还是该埋怨。

她又有些不平地想,对这两个儿子,她一向是厚此薄彼,如果皇帝不是两次叁番违拗她的意思,她何须如此?

太后眉头深锁,看不出她对此的反应有任何欣喜之意。相反,她严厉地说:“皇帝,不要再说这种胡话了!”

李霁抬起头,声音颤抖地喊:“阿娘,阿娘,儿子犯了这样的过错,为什么阿娘还肯原谅朕?”

外头的雨声潇潇,洒落在檐下廊间,倍添凄凉。太后面色严肃,心里暗自回答,这当然是因为你曾经是哀家付诸最多心血的儿子——事到如今,她竟然还怀抱着做一个慈母的幻想。

“好了,皇帝,今日的事到此为止。殿里的人有任一个胆敢将所听所闻流传出去,哀家绝不轻饶,听到了吗!”太后疾言厉色地环顾四周。

素女及周遭侍从都俯首称是。

太后转头看向李霁,长吁一口气。她这个儿子,究竟是真消停,还是假退让,眼下不得而知。她目光缓缓落到皇帝身上,看似很和缓说:

“你的玺印,哀家正打算着人送来。如今身子骨康健了,到底还是要将政事拾捡起来。成日价在这殿中胡闹,算怎么一回事?”

皇帝扫一眼御案,面色坦然地摇一摇头,伏拜道:

“太后,朕的御案上遍布着抄写的道经,哪里腾得出地方,放其他东西呢?军国大事,有不能决议的,儿子再勉力过问罢。”

太后放松下来,问:“你这道经要抄到什么时候?”

“待到太后寿辰,十二部经应该就能抄完了。”皇帝缓缓说道。“能为阿娘献寿,不令阿娘忧心,就是儿子最大的孝顺了。”他看了眼素女,请求道,“只要阿娘容许朕身边随从此女,旁的,朕目下别无所求——就让儿子暂得这片刻的安宁吧。”

太后没有回应,目光落在皇帝身上,幽叹一口气:“起来吧。”

太后走了。宫室重新变得空荡。李霁跪坐着牵住她的手,素女才发觉他手心竟起了一层薄汗,为他擦拭。他眉眼微微压着,不知在想什么。素女正欲开口唤他:“陛下……”

却有一个宫人入内,是太后派来:“请姑娘到锦章殿去。”